有三只眼睛的村庄
随
笔
简介
扎西尼玛,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人,德钦卡瓦格博文化社骨干成员,中师藏文专业。写诗、写散文,拍纪录片,和斯郎伦布、李贵明等朋友发起创办卡瓦格博文化社刊物《回归》(民刊)。与马建忠合著田野笔记体散文集《雪山之眼—卡瓦格博神山文化地图》,拍摄纪录片《冰川》、《苏瓦仁巴》,参加国内外多个纪录片影展。现供职于迪庆州梅里雪山国家公园管理局。
走出浓荫里的江坡村,蝉虫的鸣唱渐渐隐去。路象一条摇摇晃晃的藤条挂在山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象针头扎疼人的脑袋,强烈的日头,山谷里蒸腾的热气,使人燥热难挡。走到一排嘛呢堆边,一阵清风迎面扑来,顿觉神清气爽,原来象虫子一样使人瘙痒难忍的汗水瞬间没有了。
我和张柯用GPS测出了嘛呢堆的地理坐标。我们调查方法的其中一个重要内容是收取数据,用GPS测出神山、日卦(利用宗教形式划定设立的传统封山区)、村庄、宗教建筑如寺庙、佛塔、嘛呢堆、祭山点在自然空间中的具体位置,并通过空间关系了解当地村民对自然资源的利用状况,分析藏民传统生存观念。大自然保护协会和卡瓦格博文化社从年始共同实施卡瓦格博地区神山、日卦调查项目,以期全面掌握卡瓦格博地区的神山、日卦的分布情况,神山、日卦在自然资源保护中的地位和作用,了解在以发展经济观念主导之下,神山、日卦作用和地位的变化,资源利用方式的转变形式。
嘛呢堆除了属于信仰标志之外,它还有空间分界的标志作用,如神山与村庄的分界线。再往前走了一段斜缓的下坡路,就走到了一条很窄的山沟,山沟里的河水象醉汉,跌跌撞撞地流下来,水色浑浊,全是黄泥,两岸不久前被冲刷过,歪歪倒倒的石头被黄泥包裹,灌丛被泥水浇的狼狈不堪。河上的木桥也被冲掉了,来不及重修,搭了两根圆木,被水汽弄得滑溜溜的,必须小心翼翼的过。我在河边犹豫,是直接过便桥呢?还是脱了鞋淌河走过去,对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伸过来一根竹竿,让我抓着竹竿从便桥上走过去。到了对岸,中年男人,盯着我的脸看了看,又看了看张柯,用流利的汉语问我是不是汉人。当他知道我是藏人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的表情,我下意识地猜到他肯定在心里对我说:你个烂了蹄子的马鹿。为了表示谢意,我给他传烟,他不会抽烟,对我说,抽烟的人会把内脏熏黑,死后得不到解脱,他说这是活佛讲的,他以前也吸过烟,听活佛这么一讲就戒了。河东岸原来修建过一座小型水电站,藏在浓荫闭天的核桃树林里。因为设备老化,村子用电量增加而发电量不足在年拆除了。引水渠道裂着嘴,象饥渴难奈的样子,在阳光的暴晒下痛苦地扭曲着。几堵残墙垂头丧气的呆站着。这座小电站曾经发电30年。修建电站那会儿,德钦县没有一座象摸象样的大型电站,都是自然村或大队(行政村)以自筹为主修建的。主要用于生产,同时解决照明问题。农村用电的实现,被称之为告别松明火把的时代。据说,当时村里灯泡发出神奇的光,使夜晚的黑幕东道西歪,逃之夭夭。游荡在暗夜里的鬼怪们一时瞎了眼睛。村民们在上级的主持下通宵达旦地歌舞,唱哑了嗓子,跳疼了脚板,还不能尽兴。那时,佛山乡叫红山公社,公社驻地就在江坡。因为江坡地处德钦县从澜沧江东岸通向西藏的交通要道上,被当作军事要地,有一个连的兵力驻守。解放后,政府在讲坡建立学校,兴办教育,在文革期间还办过附设初中,一直办到了年代中期。从江坡中学毕业的学生大部分后来当上了国家干部,有相当一部分还是科级、处级干部。象昂翁尼玛老人家,四个子女都在香格里拉工作,几年前搬迁到香格里拉去了。光江坡一组,因为子女们都在外工作而搬走的人家有5户。还在德钦一中读初中的时候,就经常听江坡村的同学讲江坡的故事,讲他们在公社院子里看过多少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电影,有多少人在江坡当过官,有多少人在江坡学校里当过老师,哪几个女的长得漂亮。当时的江坡如何的热闹啊!后来,因为江坡距离公路很远,就搬迁到国道线上的拉水了。公社搬走了,虽然还有个大队(行政村),可是明显没有以前热闹了,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经过西达村时,在村边的水沟喝了几口水,是清冽甘甜的山泉水。西达在半山台地上,有14户人家,人口不到70人。家家房子盖得很漂亮,典型的藏式土掌房,屋顶上架设着太阳能设备。西达村四周几乎见不到树木。问过中年男子才得知,西达村打柴要爬到很高的山头上,累死累活的苦一天也仅只能打到一捆柴。“幸好有了太阳能,”中年男子有些感慨,“以前光打柴每年至少需要差不多7、80个工日,因为我们村子离山林很远,现在2、30个工日就可以解决柴火问题了。”他说,当时要在西达做这个项目的时候,乡政府、村委会干部和大自然保护协会项目官员下来村里开会,在村民会议上,给大家算了一笔帐,象西达每户每年至少要烧掉8吨柴火,全村14户就要烧掉吨柴火,西达山林面积又小,再说村子距山林很远,光光打柴就要花费很多工时。大家觉得说得在理,再说,有政府和大自然保护协会的支持,大家觉得自筹部分就是东借西凑也得干。
这些太阳能是德钦县政府和大自然保护协会共同实施的能源替代项目,目的是减少薪柴消耗,促进森林保护,方便山村生产生活。项目投资由政府从天保工程资金中投入一部分,农户自筹一部分,由大自然保护协会提供技术和一部分资金支持。能源替代项目有太阳能、沼气池、节柴灶三种形式,太阳能主要推广在半山地区,沼气池主要推广在干热河谷地区,节柴灶则覆盖河谷、半山区和高寒山区。能源替代项目因为节省劳动力、劳动时间,更主要的可以保护林木,所以深受村民的赞许。
不觉间太阳已经偏西,谢过中年男子,开始爬坡——斜达村就在山头上。山路很陡,几乎垂直向上。没走几步就开始刮风了,强劲的风吹得步子踉跄。原以为长得白白净净,有些文弱的张柯一步三喘,要磨蹭掉好多时间,结果,他把我远远地丢在后面,害得我拼足力气尾随而上。想起以前走山路象马鹿獐子轻松自如的感觉,不禁有些槭槭然。终于爬到村口,张柯正在给孤零零的门框拍照。门楣上刻着一行藏文,是狮面空行母的咒语。狮面空行母,亦称狮面佛母,藏语叫森东玛,是一位狮子头的女性护法神,是藏传佛教宁玛派重要的护法神。狮面空行母是非常威猛的除障本尊,本尊用威、猛并用之悲智双运方法不断利益无边有情。藏传佛教认为,在五浊时代修这位化现为凶猛化相的本尊,会特别见效、特别有力量,特别是对治邪术十分灵验有效,而且也对治一切人间的是非口舌、时难、兵祸、瘟疫、天灾、水旱、饥荒等等。
进村后,想找户人家借宿,可是又没有熟人。不过,这不算是问题,在这里没有人家愿意把客人挡在门外的。
我和张柯在村子里转悠了十多分钟,也没有见到一个人。我们只好到田野里瞎转。斜达村的海拔有米,在这里可以俯瞰下面山谷对面的江坡村。因为海拔高,种的都是旱地,地里的青稞才有一尺高。我们从田埂上走过去,一只硕大的母鸡带着10多只小鸡唧唧咕咕的在田地里觅食。我们走到村边山头上,放眼望去,对面的卡瓦格博群山放射着万道金灿灿的霞光,尽显山之王者的威仪。下面的山谷里,兰色的炊烟如帐幔般飘拂,好一副山野美景!坐在山坡上,我们谁也不说话,生怕说话的间隙,美景不再。走回村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周围的景物渐渐变得模模糊糊,村子上面的树林里传来野鸡唧唧呱呱的鸣叫,此起彼伏,声音清脆、婉转。在村口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一个三十岁开外的少妇,背着着竹筐,怀里抱着幼孩,孩子又哭又闹的。对我们的借宿请求,少妇不假思索的爽快答应了。我们跟随他走到她家。屋里很暗,挂在中柱边的灯泡,象一只吹胀的猪尿泡,根本照不亮房子。少妇站在一个人影前说话:我在村口遇见这两个人,他们要借宿一个晚上。说完就蹲到火塘边,很快,火塘里的火旺旺地燃了起来,火光霎时照亮了屋子。火塘的左边坐着一位老婆婆,正闭着眼睛,蠕动着干瘪的嘴,左手拨动着一串念珠;火塘的右边,站着一个青壮男子,旁边有个小男孩抱着他的左腿。男子等看清了我和张柯,连忙跑去拿来一床垫褥铺在长凳上,招呼我们坐下来休息。等我们坐好,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家里没什么好吃的,请我们不要见怪,就让少妇张罗晚饭。主人家叫尼玛,少妇正是他的媳妇,从西藏芒康县咱利地方嫁过来的。在交谈中得知,他们两家原来是亲戚。刚才抱着他左腿的小男孩是他媳妇姐姐的儿子,孩子的母亲两年前在病中去世,家里又穷,他们就把孩子接过来抚养。男孩长得眉清目秀,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饭菜很快做好了,白米饭就山葱炒鸡蛋,酥油茶。吃得很舒服,张柯在一旁连连说着“好吃好吃。”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般把碗盘里的饭菜扫荡干净了。尼玛的媳妇不断往火塘里加柴,整个屋子亮堂堂的。尼玛的房子新盖不久,里边还没有隔整,主屋只是用几块墙板简单地围了一下。尼玛说,盖这座房子花了两年的时间。因为一来斜达村的建房木材砍伐点很远,在山头的后面,光砍伐就断断续续用了多天,还要把木头一根一根的拉回村里,备料就用了整整一年。房子从起屋基到筑墙,到竖柱子,再到铺楼层,都是靠全村和亲戚的帮忙。尼玛家的房子总共花费3万多元,全部弄完要投资到6万多元。尼玛盖房子的钱来源于松茸和虫草,价格好的时候,光松茸收入可以达到2万元,这在村里算是最多的了。他媳妇采松茸手气特别好,一天平均可以采到元以上。谈到采松茸,尼玛说,采松茸主要要靠运气,运气不济的人再怎么忙活,也就只能捡到那么一点点,有些时候还要落个空手。尼玛说他的运气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属于中等。“福分这个东西还真是与生俱来的,没有福分的人,即使把福分贴在额头上也会掉下来。”有一年他们俩口子一起去采松茸,林子里钻了老半天,媳妇采到了好几斤,可是他才捡到几朵朵,还不是那种粗壮的。他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休息,吧嗒吧嗒抽烟,媳妇就在他屁股四周采到了20多朵个头壮硕的特等松茸。采松茸好玩着呢。尼玛说话不再那么拘谨了。一到采松茸的季节,山林里就热闹了。人们手里拿一根“芭派”(用来采松茸的木锄),猫着腰,好象是找地雷的鬼子,小心翼翼的,在地上瞄来瞄去,找不到松茸,心一急,眼睛就绿光闪闪的。当然这是一部分人,也有些人有点无所谓,好象是专门来玩的,又说玩笑话,又唱歌的,累了找个地方骨碌躺下睡觉。这种人最开心,也许把山神也逗乐了,基本不会空手而归。找到松茸的时候,他们也不忙着采,先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芭派”放下,然后跪拜下来叩谢神山的恩赐,“啊啊,仁慈的(呼唤山神的名字),谢谢你无私的恩赐,我无以报答,我今生今世在你的呵护下从生到死,谢谢你啊,再谢谢你!”尼玛讲得绘声绘色。在他讲的故事里,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胀胀的无以名状的东西,翻腾着,翻腾着,突然感到鼻腔发酸。斜达村的田地不多,每家才有四、五亩。因为高海拔的原因,土地薄瘠,一年只产一季。农作物主要是寒青稞、冬小麦,土豆和蔓菁。产量很低,每亩才产公斤到公斤,其中一部分还要喂牲口,根本不能满足口粮需求。粮食不能自给是一个问题,现在的农村好象不怎么吃自产的青稞、麦子,吃白米饭已经养成了习惯,大米已经成了主食。说到藏人吃白米饭,我想起我采访过的一位老人。他在解放前为了抵债给人赶马,从二十岁开始来往于大理、丽江和拉萨、印度的噶伦堡、加尔各答。老人的一生充满了坎坷、辛酸。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他说,只要能够吃上一顿白米饭,此生就无怨无悔了。老人的愿望实现了,在晚年真吃上了白米饭,白米饭从神话变成了现实。那些连命都拴在裤腰带上的岁月里,为聪兵(老板)玩命,可是除了糌粑、干硬的窝头,很少吃得到米饭。白花花的白米饭啊,老人感慨地说,这些跟自己无关的食物,连做梦都会梦到它。在丽江华坪放马的时候,坐在山坡上,看着田地里的稻谷,一片连一片,金灿灿的稻谷,幻化成山那么高的白花花的米堆,多么让人垂涎。可是,不要说米饭,一节甘蔗也难求。在华坪,几个赶马汉子为了尝一尝甘蔗的甜味,还要受一肚子的气。老人对那次丢尽颜面的事记忆犹新:“我们几个人商量好,他们先走,我四下里看了看,没有见到有人,就跑到地里扯了一棵甘蔗转身撒腿就跑,结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女人拦住了去路,那女人什么话也不说,弯身脱下脚上的鞋子,在我脑袋上啪啪啪拍了三下,抢走了我手中的甘蔗。我觉得脑袋里嗡嗡嗡的响,象一根木桩一样呆站在那里。我们赶马人有规矩的,不能和女人发生吵架斗嘴的事情,否则就会晦气上身,路上会发生很多不如意的事情,老板听到有这种事情也会很生气。”这条在迢遥而艰辛的茶马道上出生入死的汉子,除了要还掉欠债,没有更多的想法,就是想舒舒服服地吃一顿白米饭。年的6月,我带着老人去昆明,那座城市已经备好了白花花的米饭。在飞机上,老人从舷窗望着当年茶马道上起伏的群山,感慨万千“没有想到快要走不动的时候,从当年的脚印上飞过。”斜达村民吃白米饭,是因为本身自己种的粮食不能自给,大米都是从外面买来的。买大米的钱是采松茸、挖虫草赚来的。光买大米的钱,一年至少要用去元到0元,再加上买油,要花费到差不多元。这些都是山给的,要是山上不长松茸,不出虫草,那我们斜达人还吃什么?“五谷杂粮是甘霖的儿子,黑头藏民是森林的孩子。”火塘边传来老婆婆象是在自言自语的话,“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当布(谚语、训导)。”老婆婆清了清嗓门说,我们斜达这个村子有三只眼睛,一只是“贡确松”(佛法僧三宝),一只是神山,一只是山川河流和森林。我把这句话翻译给张柯,张柯沉思良久,压低声音说,这句话太牛逼了。老婆婆说罢起身,佝偻着腰身,睡觉去了。我莫名其妙的觉得老婆婆象一只穿过茫茫黑夜的野猫。
我向尼玛询问本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他说,阿尼吉层,他是整个江坡村最受人敬重的阿曲(居家经师),可是他已经被江坡一户人家请去念经去了好几天了。阿尼吉层已经70多岁了,但是身体很硬朗,经常给四乡八邻去念经。当晚我和张柯睡在屋顶,满天星光闪闪烁烁,从黑黢黢的夜色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鸡的叫声。张柯说,真好,真好,可以睡在被窝里望着星空入睡。
我告诉他,我小时候就是这么睡的。小时候,一到夏天就到屋顶露天睡觉,一家人一字排开睡。头顶是灿烂的星空,夜色里漂浮着浓郁的植物的香气,虫鸣响成一片,此起彼伏,萤火虫亮着绿莹莹的光在空中飞舞。有月光的晚上,可以看清山上的森林,山上的路径,寺庙,山上的荞子地,半山腰的小坝子,那里有两股泉水,我们最喜欢去放牧的地方,我们在坝子上生火烧茶,摔跤,玩藏棋,玩投石夺靶的游戏,在那里大家交朋友,又不欢而散。。。。。。在夏夜的星空下睡觉,可以听阿妈讲故事,两兄弟的故事,茶和盐的故事,阿克顿巴的故事,梅梅措的故事,那个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相会的女孩,一直蛰伏在我关于夏天的记忆里。有时候,半夜里会突然下起雨来,赶忙从被窝里爬起来,把睡铺搬到屋檐下面。有时候,不在意细小的雨点,蒙头而睡,结果雨点越来越大,噼噼啪啪,等到搬睡铺的时候,被子已经半湿。当然,夏天有时候会给人忧伤,比如下暴雨就会发洪水、泥石流,从山上的狂奔而下,发出恐怖的巨响,令人发怵。记得有一个晚上,父亲出门在外找副业,哥哥也不在家。半夜里突然下起暴雨,不久泥石流就咯哩哗啦地由远而近了,母亲赶紧拿了一个竹筐爬到屋顶,把竹筐倒扣在梯头上,直冲下来的泥石流神奇地转了方向。母亲抱着我,久久的站在窗前,默默地流泪。半夜里会不会下雨?在突如其来的雨水滋润下,让没有生长的赶快长出来,使已经出土的童茸变得个头壮实,使黎明后的山林弥漫浓郁的松茸的香气?扫转载请注明:http://www.kelintianji.com/jbjc/8351.html